贪心不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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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停泊了七八年，忽而又梦起那段对故土最后的记忆。随着年岁渐长，我自觉记性是一年不如一年了，只能敦促自己平日多写些东西，留着老来怀念。

那时我大学刚毕业，准备出国前回老家再转转，可惜家人都无空，便自己一个人去了。

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返乡，从市里到镇上再到村里的公交车如何坐都不熟练。又小又旧的面包车兜兜转转，摇摇晃晃，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升级这些落后的设施。不过如今都是私家车，坐公交的人越来越少，或许会就这样开到报废，又或许再过两年，也没人回来了。

外婆家路远，奶奶家路近。我先去看望外婆，而后是奶奶，然后奶奶推荐我上山看看。

我是如何穿过迷雾走到山上的已不记得了，可能因为这是梦，又或许只是过去太久了。

我只记得，我先向内，然后一直向外走。

这迷雾后的树实在怪异，树干粗壮，像是活了百年。却不高大，而是向一边低沉下去，就像西湖边的老树那样沧桑。一条一条写着祈愿的红木牌，满满当当的把树压弯，鲜绿当中，杀出一片霎红惹眼。

人的心愿具象，原来是这样沉重。

树问我，想要求些什么。

我回答树，我不知道，我现在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想要求助怪力乱神，只是奶奶说这里有处许愿很灵，让我远行前来看看。

树说，没有私心的人不会见到我的，你心不诚。

我问，是这些人们的心愿把你压弯了吗，若是如此，我宁愿不许愿。

忽而一阵风吹过，树叶打树叶，红木牌打树叶，红木牌打红木牌。木牌上的愿望，吵吵闹闹地响起来。

有人求钱财，渴望一夜暴富；有人求姻缘，寻得一世一双人；有人求取健康，有人求取仇家暴毙，有人求取死人复生……有的人为自己许，有的人为旁人求；有的人想摆脱的，恰是别人垂涎欲滴的；有的人要的很多，却并不飘渺；有的人要的很少，但当真是神仙也救不了。

人啊人，当真是难以满足，可能人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

我问树，这么多愿望，你会觉得他们贪婪吗，还是可怜他们无奈。

树说，如果我生来能听到人的心愿，可能背满愿望就是我的宿命。许愿的人如何，我不去想，我只是用我的枝干托举愿望。

我一怔，树的意思，我好像明白，却又不明白。

此时，一只狐狸从树的背后出现，“痴人，既然有缘见树，还不如快想想有什么愿望要许。”

我被吓了一跳，却也觉得狐狸说的在理，既见这样神奇的一棵树，自是机会难得。

狐狸继续说道，“我就是许了愿，才有机会和你们人说上两句话”，一步一步向我走来，眼里尽是卖力与得意。

这是什么意思，会说话的树，和向我讨封的狐狸？

我说，那如此说来，你是向这树许了不少愿，它也帮了你不少忙？

狐狸说，许了不少愿不假，但我为想要做的事努过不少力，这努力的意思当然可不只是向树许许愿，拜两下。不过我愿意相信树在帮我，才能遇到这么一个能听到我说话的呆子。

听起来，树很大方，狐狸很贪心。

“那你都许些什么愿呢”，我问狐狸。一只狐狸，还能许些什么愿望，这太让我好奇。

“树啊，救救我吧。”

狐狸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
原来，狐狸也有这么多命悬一线无可奈何的时刻吗，不，或许只是狐狸太贪心。

我努力让气氛稍显轻松，打趣地说，“听起来，你活到现在也是倒也算大难不死。”

但狐狸的声音没有响起，仅是思考如何回应这令人愣神的答案的空隙，狐狸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，好像刚刚短暂的相遇只是我的幻觉。

我下意识想要寻找狐狸，环视一周，却只听到窸窣的声音，一个陌生的身影取代了狐狸。

那人身材高大但不算魁梧，着装素净，头上利落地簪着一个髻子，看着极有修养，也颇有功夫，总之不是我们这些尘网中的凡夫俗子模样。

他像是站在那里多时一般自然，劝我，时候不早该下山了。但这话实在古怪，莫名其妙一个人加上没头没脑一句话。

我略带警惕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道长。“你又是谁？怎么会突然在这里。”

就像小说或是影视作品里会演绎的那样，道长不直面回答我的问题，而是说，“我周游四方路过此地，听到一位故人的声音过来看看，只是似乎它已经走了。”

说罢，他便向我行了一礼，像是表示惊扰我的歉意，又或许只是他的习惯，“既然它有意避我，我就回到自己原来的路线上吧。下山比上山更费体力、心力、时力，若是无事，早早下山回归也是好的。”

而后，他便转身离去，径直地，穿越了那棵树。

树叶摇动，木牌声震,人的愿望又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。此刻，任谁也会惊起三分冷汗。无人看管却挂满红木牌的树，会说话的狐狸，和疑似通灵的道长，这雾气后的一切让我后知后觉地不安起来。

道长说的也算有理，若是无事，早早下山回归也是好的。但正要下山时，我的耳边同时响起狐狸和树的声音，亲切又温柔，循循善诱。

“许个愿吧。”

许是这经历太过奇幻骇人，我一时想不出一个具体的愿望，就这样匆匆忙忙下了山。

路上雾气散去，路却更加湿滑，狠狠跌了一跤。而后的夜里我作了许多梦，狐狸与道长辩经，树整理自己的枝杈，狐狸求树……直到人回到杭州，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，身上的痛也还是不散。

思来想去，决定动身前往灵隐寺，求个心安，顺便还一个多年前就想还的愿。那时高考结束，姐姐送我的十八籽就不见了，之后成绩出来，说不上很好，但总算不是烂到家了。此后，我总在想，是丢失了的十八籽在“显灵”，还只是精神类药物的正常发挥。但心里的石头落下，象征着玄学意味的信物丢失，总是去“还愿”一下比较礼貌。只是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着。如今才去，不仅仅是还愿，倒也是自我了却一桩心事。

还愿那天，面对高大威严的佛像，我突然又觉得这个心安也没什么好求的，若是怪梦不再做了，倒也不知道我到时候该感谢谁，也不打算再还一次愿。

树说的很有道理，我心不诚。所幸当日，怪梦便不再作了。至于身上的伤痛哪一日起让我不在意了，倒真记不清了。许是当日吧，也可能是再晚几日。

终于，多年后，我又梦起雾气朦胧的那一天。